一、阿良：盛夏如同盛世

这年头，倒是很少见到知了，虽然又是一个烦躁的盛夏。

阿良喜欢夏天，虽然夏天的蚊子总是不请自来，但是夏天有漫长的夜晚，三五成群的姑娘，出来散步的情侣……许给闷热的夜晚活泼和快乐，也给阿良带来了收入。

阿良在X大学门前是个名人，不管是寒冬酷暑，阿良总是一身白大褂，穿着整齐，面带笑容。阿良的面前，一个推车，里面卖的是凉皮和紫菜包饭。

“我是这群小姑娘的大众情人，嘿嘿。”这话不假，每次放学，姑娘们三五成群围过来，在阿良这里买午饭。

“可不啊，阿良是万人迷，要不我这面条怎么老是卖不过阿良呢。”旁边摊位的秀丽阿姨老是打趣阿良。

阿良高高瘦瘦，大眼睛，长睫毛，娃娃脸，X大一直流传着的最帅凉皮小哥，就是阿良。甚至有一次女孩们来找阿良，“嘿，那个，我的室友失恋，两天没吃饭了，能不能麻烦你给她送去一份凉皮？”

“这……”

“求求你了帅哥，我们多给你付钱。”

阿良还是答应了，而且没有收钱。

在女寝楼下，他看见女孩肿得睁不开的眼睛，想起自己在老家的小妹，心里一阵心疼，“你要好好照顾自己，小妹妹。”

“谢谢你。”姑娘嘴一咧，又要哭了。

姑娘恢复后，成为了阿良的铁杆粉丝，经常号召全寝室的姑娘来阿良这里买饭。她们说说笑笑地围在阿良周围，阿良不怎么说话，只是按照不同口味做小吃。

阿良每天从上午十点，到晚上九点，一直守在学校的附近，风雨无阻，除了城管抓的时候。

所以又一天像往常一样推车摆摊的时候，阿良觉得有点奇怪。

他的摊位前坐了一个小姑娘。

这个小姑娘，头发非常长，瀑布一样地披散下来。齐刘海，带着发卡，穿着一条灰扑扑的长裙子，像是从漫画中走出来的一样乖巧。

可是这个乖巧的孩子，竟然占了他的地方。她在满是土的地面铺了桌布，桌布上面铺了很漂亮的格子棉布，然后从书包里面掏出了很多漫画书，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己带来的小板凳上。

阿良啼笑皆非，走了过去，“小妹妹，你这是要拍电影吗？”

“拍电影？拍什么电影？我是要卖书。”

“卖书？这个——真的假的？”阿良实在想不到这么娇滴滴的一个小姑娘是来摆摊的。

“怎么，你是谁啊，要来管我。”小姑娘装作很凶的样子。

“可是，姑娘，你占了我的地方。”阿良摊手。

“哦……这样啊，那个，对不起。”姑娘从小板凳上站起来，手足无措。

估计是和家里闹别扭了，出来玩的。阿良不忍心凶她，挨着她的位置摆下了自己的小吃摊。

学校门口虽然看着小吃车松松散散，实际上都是各有位置的。阿良给小姑娘腾了地方，下一家就得给阿良腾地方。

所以隔壁卖牛肉面的秀丽阿姨就唠唠叨叨地过来，“阿良，这是你什么人啊，你给她腾地方？我这摊子本来买得就少，再往下排都排到大马路上了。可真是……”

阿良轻声地和阿姨说，“一个小姑娘，非要卖书，一时图个新鲜，明儿个估计就能走。她才占多大的地方，阿姨别和她计较。”

阿姨平时被城管追着跑时全靠阿良的照顾，不能不给阿良个人情，她恨恨地走到女孩面前绕了一圈，“呦，一个卖小人书的。”

女孩不敢还嘴，只是自己坐在小板凳上嘟囔：“什么小人书，我这是绘本。”

二、冰冰：盛夏如同冰窖

编辑让她过来一趟的时候，冰冰就知道准没好事。事实上，这个夏天一点好事也没有。

好心帮室友找个工作，谁知道室友竟然睡了自己的准姐夫；阿姐从二十三楼跳楼，万幸楼下有施工，可也还是卧床了大半年。

自己的漫画本来一直都很顺利，签约、交稿、出版。谁知道今天却被要求面见编辑。

编辑温柔甜美地告诉冰冰，“亲爱的，你这次的稿画风和之前的一样唯美，但是主题太绝望了，我们没办法出版。”

意味着这两个月不分昼夜的工作全都做了无用功。

冰冰气急了，“绝望？可这是事实！你让我告诉读者天上全是巧克力，没事的时候哗哗往下掉，你觉得对得起读者吗？”

“不是的，亲爱的，不是这个意思，可是你的漫画本来受众就是正在奋斗过程中的年轻人，他们在各自的岗位上辛辛苦苦工作了一整天，回来打开你的漫画，就是要感受到自己存在得有价值，自己的奋斗会有回报。你现在直接抡棍子把人打死，还让人怎么看下去？”

“社会就是现实的，你辛辛苦苦工作一整天，一整月哪怕是一辈子，依然在这个城市付不起首付。就算是聚集了两家人的全部钱付了首付，每个月的月供也足以让你坐公交还是地铁都犹豫半天。这时候谁还会相信真爱，你交往四年的男朋友，也可能会因为个一夜情，转身弃你而去。

“我不过是说了真相，可这真相，不能出版！”

冰冰还是那个穿长裙，披散着长长头发的付冰冰。可是这个遇见虫子都不忍心踩死的姑娘，突然变得满满的黑色系，编辑都觉得惊讶。

再谈下去只会更糟，编辑不知道小姑娘最近经历了什么变成现在这样，她知道内向如她也不会说。

“去街上找点事做，真正地感受下社会吧。”

回来之后脸色自然不好看，阿姐丽丽问冰冰，“谁招惹你啦，小祖宗，怎么赌气回来的？”

“阿姐，我的漫画被退稿了。”

丽丽大冰冰四岁，从小带她长大，几乎是半母的情分。冰冰不像自己，自己从小就是孩子王，冰冰很软懦，每次遇到事了只会哭着回家找阿姐。她一直是个孩子，最最乖巧的孩子。

她只喜欢自己安安静静地画画，从小就是。对于其他人，也许漫画就是个赚钱的营生。但是冰冰不是，对整天宅在家里不喜欢社交的冰冰来说，画画就是她的全部。

大学毕业时，冰冰没有出去找工作，只宅在家里做自由职业者，以画漫画为生。冰冰已经画了三年，也小有成就，有自己固定的粉丝，就赚钱来说并不比丽丽少。只是家里还是不同意，总觉得这样下去会与社会脱节，毕业了，怎么能不找工作呢？

可是丽丽宠着冰冰，她总觉得，像职场这样负复杂的环境，自己的小妹就是四十集连续剧里第三集就死的角色。出去赚钱，她也不放心。

丽丽知道，退稿对自己来说只是个小事，自己就算现在是小领导，也每天要遭受大领导的责骂。但是对于很软弱又很敏感的冰冰来说，无异于一场灾难。

“乖，别难过，那是他们没眼光，留着阿姐给你出版。”

“不，不要，你们都不懂我，呜呜——”冰冰哭了起来。

“不哭不哭，好了好了，哭肿了眼睛就不好看了啊。走，阿姐带你去吃日料去，好不好。”

冰冰还在那抽泣，一边抽泣一边说，“明——明天，我要去摆摊！”

“行了小姑奶奶，别给我添乱了，你再被城管打了，我得多心疼啊。”

“呜呜——不——我就去！呜呜——”

丽丽最近本来就是一肚子的麻烦事儿，这工夫简直要被小妹气笑了，“去去去，去还不行吗，遇见麻烦了快点跑，知道了吧？走吧，这回可以去吃饭了吧。”

“嗯，我要大份的鳗鱼饭。”

“好。”

三、阿良：紫菜包饭

太阳渐渐升起来，马上就要到中午，姑娘们打着阳伞在室外匆匆逗留。阿良从学校里走出来，惊讶地发现，小姑娘竟然还在原地。她就那么坐在小板凳上，对着自己的那些书。

“你怎么，还没走？”

冰冰回头看见阿良，坚定地说：“我不是一时兴起，这是我的工作。”

“哦，好吧。我叫阿良，你叫什么？”

“付冰冰。阿良，那个，你帮我照看一下好不好？”

“没问题。”

冰冰站起身，走出几步，又回来，红着脸，“那个，这附近哪里有洗手间吗？”

“你到学校里，往左拐，教学楼里就有。”

“哦，谢谢阿良。”

冰冰刚走，隔壁摊的秀丽阿姨就凑过来，“哎，阿良，我说，这会不会是谁家离家出走的孩子啊，看着有点奇怪，咱俩用不用报警啊？”

“怎么会，看着怎么也是成年人了，阿姨你别一惊一乍的。”

“看着她我就想起我闺女了，她不知道和师傅学手艺学得怎么样。”

“放心吧，别惦记了，出去闯几年就好了。”

“哎呀，阿良，你以为谁都能像你这么能耐啊，脑袋又灵，又肯吃苦。我那闺女啊，完蛋，就知道管我要钱，就像我是印钞票的似的，哎呀呀。”

正说着，冰冰回来了，阿姨就过来问冰冰。

“小姑娘，今年多大了，上学呢吗？”

“毕业了。”内向的冰冰见到生人很是谨慎。

“毕业了，那怎么不找份工作呢？这么热的天，你在这坐着，等会可别晒哭喽。”

“我不喜欢工作。”

见冰冰回答得勉强，阿姨也就不再问了。她在她的摊位里掏掏掏，掏出一把伞来。

“给你，姑娘，打着点吧，小女孩，最怕晒着了。”

正说着，钟敲响了十二点，学生们一窝蜂地从学校里走出来，阿良和秀丽阿姨马上进入了备战状态。

天气热，阿良的凉皮和紫菜包饭最为畅销，而阿良又都需要按照个人口味现做，忙得不可开交。

阿姨的牛肉面虽然滞销，但是凉拌面也是煮了一碗又一碗。

只有冰冰依然笔直地坐着。

虽然也有买饭的学生看到冰冰的漫画，但毕竟买饭才是人生的头等大事，大家胡乱翻翻，也就走了。

忙活了一个小时，整个学校似乎都调到了午睡模式。这个时候，阿良和阿姨都才坐下来歇一歇。

阿良拿出饭盒，阿姨拿出个饼子，两个人开始吃午饭。

阿良看着还在那坐在的冰冰，问她：“冰冰，不回家去吃中饭啊，我帮你看着。”

“不，我要一直守着书摊。”其实冰冰主要是害怕自己回家后再不会回来。

“那我给你做点什么吃的吧。”阿良放下饭盒，“你吃凉皮还是紫菜卷？”

“紫菜卷吧。”

阿良给她放了黄瓜、胡萝卜、火腿，又额外放了金枪鱼。卷好，切块，放上沙拉酱，做得格外用心。

一种从心到脑的饥饿感，冰冰觉得这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紫菜包饭。她第一次，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所有。

“再来点？”阿良就站在旁边，笑眯眯的。

“多少钱啊，都忘记了给你钱。”冰冰觉得自己今天简直丢死人了。

“不要钱了，小邻居，你要是天天来，我就天天给你做。”

“那好啊，一言为定。”

四、冰冰：城管来了

不知道是为了卖书还是为了蹭吃，冰冰很信守承诺地，每天都来摆摊。

虽然并没有人买书，但是她和阿良还有秀丽阿姨混得越来越熟。

她知道阿良的老家在西北，会做最好吃的凉皮和肉夹馍，由于肉夹馍制作太过繁复，就放弃了推入市场。不过他有一天倒是特意在家里做了拿给冰冰。

宣称是从小不吃肥肉的冰冰吃下了整个肉夹馍，并且用冰冰的话说，真是人间少有的美味。

她知道秀丽阿姨家就在本市，可是早年丈夫在工厂出了事。秀丽阿姨一个人拉扯大了孩子，没有再嫁，下岗后，就在学校门口卖面条。

孩子学习不好，只好托了亲戚去美容院里当学徒，“没办法啊，只知道和我吵，哪像小冰你这么乖巧。”秀丽阿姨做得最好的其实是炸酱面，地道的手艺，酱都是自己现炒的，可是在外面卖不行啊，工序太复杂。

“等阿姨开了面馆就好了，到时候我天天去吃炸酱面。”冰冰说。

“是啊，我和阿良常说，等攒够了钱，在学校门口开两个小饭馆，还是互相挨着，让我闺女给阿良和我帮忙，多好。”说这些的时候，秀丽阿姨的眼睛亮晶晶的。

冰冰猜阿姨是看上了阿良，想让阿良给她作姑爷，一向迟钝的冰冰，这次难得的，敏感起来。

每次中午阿良忙得飞快的时候，冰冰就在一边看着，她没有事做，就帮阿良收钱。阿良极信任冰冰，后来索性将钱匣子都交给了冰冰掌管。

阿良一边做凉皮，一边唠唠叨叨，“你们喜不喜欢看漫画，冰冰最喜欢的作者寒暖的绘本，买一本下午上课时去看啊？”

“寒暖的漫画啊，我之前看过，我看看。”等凉皮的学生们就围了过来，翻翻拣拣，靠着阿良的宣传，冰冰偶尔也能卖出去一两本。

忙完了中午，冰冰把钱匣子交还阿良，“看，我都点好了，你数数，今天中午卖了好多。”

“不数了，我还能信不过你吗。只是——”

“啊？”

“冰冰，你大学毕业，干点什么不好，干嘛跑这里来这么辛苦地摆摊呢？”

“我喜欢啊，整天陪着阿姐，我觉得烦闷，不如出来摆摊过得快乐。”

“你阿姐的腿还没有好啊？”阿良之前听冰冰说过，她姐姐工作中把腿摔伤了。

“其实已经大好了，可是她因为失恋，不愿意出去工作。”

“就因为失恋，不工作了？我觉得听你所说，你阿姐不像是这样的人啊？”

“毕竟是四年的感情，都快结婚了被劈腿。阿良，你说怎么办啊，我该怎么帮帮阿姐啊？她现在变得特别不信任人，原本就孤傲，现在越来越不爱搭理人了，我真害怕。”

“要不你让她也来这摆个摊？你刚来时也不爱说话，现在话不是挺多的吗？”阿良偷笑。

“阿姐不会来的，她和我完全不一样。”

阿良想了想，“要不你让她来学校学学习，比如说报个在职研究生什么的。”

“学习？不靠谱，阿姐能力强，不需要进修啊。”

“不是让她进修，我觉得可以让她回学校重新当学生，学生毕竟是最单纯可爱的，可以让她重拾对人的信任感。”

“嗯，你说得有道理，阿良，我发现——”

“城管来了！”

秀丽阿姨的声音从远处传来，大家立刻都进入了紧急状态。

“不好，快，冰冰，收拾东西！”

阿良飞快地把摆出来的东西都撤回到小吃车上。凳子架上，一回头看见冰冰还在原地站着不动。

“冰冰你干什么呢？快收拾啊。”阿良等下还要帮秀丽阿姨抬煤气桶，时间实在是紧张。

“我为什么要跑？我没做亏心事，只是在门口卖几本书，他们为什么要撵我？我要替天行道，给你们讨个公道。”

“哎呀，大小姐啊，留着你那些歪理给我讲吧，这工夫你添什么乱。”说着阿良一股脑把冰冰的绘本都装进冰冰的书包里，不由分说地把书包背在自己身上，把秀丽阿姨的煤气罐扛到自己车上，推着车子，一溜小跑。

只留下冰冰坐在小板凳上发呆，“喂喂喂，阿良，阿良！干嘛丢下人家不管。”

冰冰特别生气，就因为城管的搅和，她那句到了嘴边的话没有说出来。

“阿良，我发现我喜欢上你了。”

冰冰坐在原地小声地嘟囔，抬起头，发现了阿良一头汗地跑了回来，来背着自己的大书包。

“姑奶奶，快跟我走。”

“好呀。”

五、冰冰：勇敢者的游戏

也不知道是从几时起，冰冰发现自己喜欢上了阿良。

她早晨八点出门，晚上八点回家，和阿良一起吃饭、摆摊。

晚饭等到两个人收摊了，阿良带她穿梭于各自小巷胡同，去寻找最好吃的麻辣烫、烧烤、冰糖葫芦。

她从喜欢和阿良一起吃饭，渐渐发现，自己喜欢上了阿良。

所以她依然只卖自己那几本绘本，却真成为了摆摊小妹，给编辑的交稿一拖再拖。

冰冰觉得很快乐。

她原本是个不喜欢改变的人，阿姐带她去那家熟悉的日料店，坐固定的座位，点相同的食物。

可如今，她突然觉得，自己对生活懂得实在不多。

阿良知道谁家的烧烤最好吃，哪里的火锅最正宗，他会调最好吃的蘸料，看着火候煮最嫩的毛肚。她守在桌边，兴奋地等着阿良给自己惊喜。

大概喜欢，就是靠近，还有依赖。

阿姐听了自己的建议，去学校里读了MBA，阿姐说对自己以后的晋升也有好处。两个人都不宅在家里，每天飞奔着忙里忙外。

这么多高兴的事情，大概只有一件事让冰冰烦心。

她喜欢阿良，她从自己每天早晨六点能准时起床赶车，就知道得清清楚楚。

可是阿良，她却不知道是否和自己一样。

他哄她开学，陪她吃饭，给她道晚安，除此之外，就再没有别的了。

冰冰翻来覆去睡不着，只好求助阿姐。

冰冰爬上阿姐的大床，阿姐正冲着手机傻笑。看见冰冰，急忙放下手机，“冰冰你怎么了，大晚上还不睡？”

冰冰看着阿姐脸上挡不住的笑容，突兀地问道：“阿姐，你是不是恋爱了？”

阿姐点点头，“是啊，只是，冰冰，我怕你会反对。”

“快说说，难道阿姐遇见了小鲜肉？。”冰冰暂时放下了自己的烦恼。

“不是小鲜肉，是一个怪大叔！”

“怪大叔？不会吧，阿姐，那么多海龟高帅富看不上，一个怪大叔就把你搞定了？快说说，身高、体重、家庭成分、年薪收入我通通要知道！”

“哈哈，我给你找个照片吧，别着急。”

这么多年，每次看到阿姐兴奋到脸色发红，大概都是因为升职加薪。这是第一次，因为爱情。

然而手机里的照片却让冰冰没办法和阿姐一样兴奋，故事的男主角，穿着白大褂，带着厚厚的眼睛，守着一张实验桌，没有表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