食爱物语之母亲的炸酱面
1
“秀丽阿姨,你教我做炸酱面吧?”
“好啊,阿良,别的不敢说,我做了三十多年的炸酱面,就没有人说过一个不字。颜色也正,味道也正。”秀丽阿姨很是得意。
“说到颜色,用的是现在流行的韩国春酱吗?”
“什么酱?”
“就是颜色特重,但并不咸的酱,现在好多做炸酱面的都用,超市一般没有卖的,需要在网上买。”
“我不会上网,再说那个面我见过,那是个什么样子,漆黑漆黑的,那颜色也叫正?”
“那阿姨用的是什么酱啊?独家秘笈?”
“就是我家门口小卖店里的甜面酱,1.5元一袋的。”
炸酱面成败的关键,就是酱。一碗好的炸酱,可以让人瞬间失忆,把酱一股脑都倒进面里,再大的烦恼也要先把面搅匀了吸进去再说。
其实也没有什么秘方,秀丽的妈妈就是这么做的,倒一大勺的甜面酱,一大勺的豆瓣酱,再兑一勺的水——为了把两种酱搅匀。
香菇泡发,切得细碎,重点是不能太碎,太碎就失去了蘑菇的韧劲,少了一种口感;同时也不能太粗,太粗与肉融合不到一块,酱就成了一块一块的。
肉也是一个道理,这里面考验的除了刀工,就是耐心。
其实寻常吃的,哪有什么秘诀,不过就是耐心和时间罢了。
秀丽记得那一天,她像是往常一样,先是抓出一把香菇洗洗泡发,趁着泡发的过程,开始和面。面和水的配比全在自己心里,她熟练地和面,和面是个力气活,和得硬一点这面条才筋道。和好的面需要醒一会儿,她把面盖上盖子。时间还早,柱子还得个把小时才能下班,小孩也是差不多这个时间放学。今天难得自己下了夜班有时间,给老的小的做一顿好吃的。
这顿炸酱面看着平常,却实在是费功夫。秀丽的男人和自己一样,都是厂子里的工人,三班倒的生活每天忙得要命。可是今天是小晴第一次进了班级的前十名,她老早就说了,要给她做炸酱面。
大粗擀面杖在面板上压出一道一道,面折成几折,当当当,稳准狠,完全可以拍个武打片。手起刀落,手擀面就准备好了。
泡发香菇的水留出来另盛在碗里。然后叮叮当当切碎了香菇和肉,今天的肉是五花肉,虽然半斤都不到,但却正适合做炸酱面。黝黑的大铁锅架上炉子,水珠翻滚着不见了,倒进一勺油。下进姜末和葱花,空气中混了姜葱的热油味飘了出来。赶紧下了肉沫,刺啦一声,肉沫与油一起,香气弥漫。
炒到肉色变白,下了香菇,来不及提前倒出来的甜面酱,秀丽赶紧撕开个口子,把酱挤进锅里,酱的多少全凭自己的经验。然后回身掀开小酱缸的盖子舀出一勺豆瓣酱加进去。
“弟妹,做饭呐?”胡同里隔壁屋的大老杨已经下班回来了,和秀丽打着招呼。
“可不嘛,我家那口子估计也快回了,大哥,我今天做的多,今个别开火了,做好了给你端一碗去。”说着话,秀丽的手并不停,她把之前没舍得扔的泡发香菇的水看着量倒进了锅里一部分。这时候喧闹的锅才得以安静下来。
咕嘟咕嘟冒着泡,锅里的酱似乎也在说,“来吃我吧,快来。”
秀丽把锅端下来,重新拿个锅煮面。煮面的工夫洗了黄瓜切丝,切面、切肉、切丝,同一把刀,声音却是完全不一样。
秀丽没出嫁的时候在家里切土豆丝练出了一手好刀工,切黄瓜那叫一个匀溜,整个胡同都夸她的水平。
切了黄瓜、水萝卜、香菜碎,菜墩准备好。秀丽在小蒜缸里倒了蒜,倒出来放到小盆里加了开水,就是一碗蒜汁。柱子喜欢在面里倒蒜汁,而刚上初中的小晴却不喜欢这股子蒜的味道。
把面盛出来过了凉水,秀丽掀起酱锅,热气腾腾又香气四溢,余热正好吸收了多余的汤汁,又不会煳,这是精明的主妇多年摸索出的生存技能。
把靠在墙角的桌子放好,柱子和孩子的大海碗也都摆上桌,秀丽这才擦擦汗。
等孩子和大人都回来再吃,也快了。
谁知道那天的面条,泡在水里,胀成了两倍大,也没有人来动一下筷子。
出事了。
2
大钢厂里锅炉每天24小时不停歇地烧着,燃烧不充分的粉尘弥漫在上空,染得这座城从来都是灰蒙蒙的一片。厂房四周都是以吨计数的钢铁,那一身湛蓝色的工作服,上面黄线绣的四个大字,撑起了这座城市的骄傲。
秀丽至今还记得,她系着围裙冲出去,见到柱子的时候,那黄线绣的四个字已经变成了红色,红黑色在他的身上和秀丽的脑海里无限蔓延开来。
柱子的死是一件很震撼的事情。
他在锻造车间值班,事发的时候机器突然就不转了,他起身去检查机器,突然一吨重的生铁砸下来。车间主任老李就在跟前,手疾眼快在旁边狠命地一拽,可还是来不及挣脱。生铁砸到胸口,那一瞬间,永远定格在了李主任的脑海里,多少年他看见生铁还是一阵的害怕。
眼看着柱子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,工友都围拢过来,还是老李关键时候没有乱了阵脚,赶紧,送医院!
说这话的时候,他眼看着柱子一动不动,心里其实估摸着,这人应该是救不回来了。他娘的,今天早晨柱子还问他,晚上我媳妇做了炸酱面,去我家喝点啊?老李还点着头说,“嗯,就弟妹那手艺,是真不错。”
就是救不回来,也得救!
等秀丽赶到医院的时候,她先看到的,是柱子车间全体的工友,这座城市里一大半人都是钢厂的职工,秀丽也不例外,因此柱子的工友她都认识。
工友们个个低垂着头,围在床边,那齐刷刷眼睛里的神色,秀丽什么都明白了。
那个夏天,冷得让人发抖。
厂子举办了隆重的追悼会,厂长亲自主持,秀丽搂着小晴,小晴在自己怀里一声一声地哭,秀丽的眼泪一串串地掉。她昨天晚上熬了一宿,做了炸酱面,打了烧酒,就为了今天送柱子这最后一程。
“孩儿她爸,你是封家的独苗,我对不起你,没给你生个儿子。小晴我一定抚养大了,你放心吧,我砸锅卖铁,也要供她上大学。”
周围没有一个人不跟着落泪。
办完了丧事,秀丽带着小晴回到家,没有生火,甚至也没有点灯,两个人窝在黑暗里。
良久,小晴带着颤音,“妈,咱俩以后咋整啊?”
“别怕,你还有我呢,别怕。”黑暗中秀丽搂住了小晴,“别担心,你没有爹,还有妈呢,妈保护你。”
厂子里为了照顾秀丽,把三班倒改成了只上白班。秀丽早晨起来,给小晴和自己准备了饭盒,叫起来孩子,吃了早饭,推出家里那辆二八的自行车瞅着发愣。
带横梁的自行车骑起来非常费劲,反正秀丽从来都是坐在后座上的。雨天的时候,柱子穿着军绿色的雨衣站在车间的门口,等她出来,往车座上套一个塑料袋,把手里的大黑伞递给秀丽。
“弟妹,起的挺早啊。”秀丽愣神的工夫,老杨从门口经过。
“是,正准备送孩子去上学。”秀丽擦擦眼睛,回话道。
“哎呀,行啦,我来吧,你快回屋吧,小晴我去送。”
“那怎么好意思。”
“没事,柱子走了,这日子不还得往下过不是?你一个人带着孩子,往后的难处多着呢。以后有啥事,就言语一声。都一个院住着,千万别见外。”
一个大院,住着四五家人,平时谁家晚上吃什么都从院子里闻得一清二楚,原来秀丽是院子里最能干的媳妇,总是给别人家送吃的。这回,谁家包了饺子煮了馄饨,第一个都给小晴送来。而媳妇和别人走了的老杨,不会做饭,却是只要有时间,就准时送小晴上学。
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对付了下来。
原来的晚上,小晴喜欢在院子里玩,秀丽就坐在灯下织毛衣,柱子就不停地调着手里的匣子,“中央人民广播电台,中国之声……”
秀丽有时候想起白天上班的事,“老李家昨天又吵架了,老王家的孩子又被找家长了……”都是无关紧要零零碎碎的话,柱子是寡言的人,只是在聊天的缝隙里说上一句,“嗯,啊,哦,是吗。”
可是这如今,秀丽连这个回应也没有了,她没有了那说不完的话,小晴不愿意出去玩,只留在家里调匣子。不像是柱子的耐心,她飞快地扭来扭去,收音机里全是嘶嘶的噪音,吵得这个夜晚尤为漫长。
寡妇门前是非多。
刚入冬,一天早晨,因为老杨总是送小晴上学,秀丽觉得过意不去,就叫了老杨一起吃早饭。才说了几句话,小晴从里屋出来,板着脸,背起书包就往外走。
“小晴,早饭还没吃呢,今天值日吗,去这么早?”
小晴没有好气儿,“不值日,我不用杨伯伯送我,我走路去上学。”
“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呢?杨伯伯刚下了四点班,都没有睡觉,就为了送你,小晴,妈妈怎么教育你的?”
“他为了我,我看他是为了你吧!”说完,转身就走。
“你说,这孩子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呢。”一肚子的委屈,秀丽无处可诉,小晴走后,秀丽的眼睛红红的。她不敢去上班生怕让人笑话,请了半天假,来到了柱子的墓前。
“孩他爸,我猜她是听见老杨大哥的话了。老杨大哥说,我看你带着个孩子也挺不容易,咱俩一块过得了。我没有吱声,她肯定是生气了,她这是不愿意呀。可是孩他爸,我真的是没有办法了,厂子里给的抚恤金我全都给妈了。你出事之后妈就住了院,我忙着照顾小晴,都是大姐在照顾妈。我这一个月就28.5,付了小晴的学费,我们娘俩吃口饭,就啥也不剩了。
“小晴从你走了到现在,都没有添过一件新衣裳。这孩子从你走后,也不出去和别的孩子玩了,就每天晚上在家待着,让出去也不出去。我想着给她织一件新毛衣,可是就剩下两个袖,没有毛线了,我怕用了旧毛线颜色不一样她不肯穿,只能等着到了20号发完工资再织。生怕线卖没了,昨天我还特意去百货商场看了一趟,嘱咐小马给我留二两线。
“孩她爸,这日子,怎么这么难过啊。我真的撑不住了,老杨他没孩子,他一个月和你工资一样,37.5,我寻思就算恢复不到原来,怎么也能让小晴少遭点罪。可是孩子不愿意啊,柱子哥,我不能委屈了孩子。柱子哥,我再想别的办法吧,可是我一个妇道人家,我该怎么办啊柱子哥……”
秀丽在空旷的墓地里,几乎是号啕大哭,风从耳边呼呼地吹过,秀丽的脸吹得红了一大片。她在柱子的墓前给柱子倒了酒,踉跄着走下山。
她是骑自行车来的,为了省下两角钱的车费。回去的路上秀丽想,这二八的自行车,骑惯了也是一样,明天开始,我自己去送小晴上学吧。
小晴下午是体育课,一群人围在操场上打篮球。原来小晴是主力,可是今天她说肚子疼,一个人坐在教室里。
她就这么静静地坐在座位上,看自己手里的铅笔盒。
铅笔盒是爸爸给买的,是文具店里最好的,轻轻一按左边的按钮,就能弹出橡皮来。比那种普通的小方盒不知道高级出多少倍,惹得周围都羡慕。
刚买回来的时候妈妈还抱怨了好久,“她都多大的孩子了,你给她买这个?整日不好好学习,要求还这么多,快去洗手吃饭。”
她爸不反驳一句话,只在洗手的时候看着小晴偷偷乐,“大闺女你喜欢不?”
小晴愉快地点点头,调皮地问:“她对我们这么凶,这媳妇你还不收拾?”
老爹乐得像是捡了钱似的,“好闺女,知道向着爸了。我告诉你,这可是我亲媳妇,我能舍得吗,傻孩子。”
这事好像还只是昨天,可是今天,她差点就守不住妈妈了。
她不敢和老妈说,她小时候去杨叔叔家和红姐一起玩,那时候红姐的妈妈还没有带着红姐搬出大院。红姐偷偷地掀起自己后背,三个鲜红的血道子。
“怎么整的?”
“皮带抽的。”
“啥?你爸打你了?”
“你小点声,我爸昨天晚上喝多了,回来就抽我,后来我妈上去拦,打我妈的时候更狠。哎呀,三天两头就这样,只要喝了酒就打,我和妈妈都怕。我真羡慕你,小晴,你爸爸多好,从来不打你。”
只有一个人的教室很安静,小晴轻轻按着自己的铅笔盒,看橡皮一次次弹出来。
“爸爸,我好想你,你不在了,我会保护妈妈的。我每天晚上都陪着她,我不能让她落入坏人的手里,爸爸,你能听见我和你说话吗?”
3
北方的冬天漫长而寒冷,靠着门口一缸缸的酸菜和地窖里一大袋子的土豆,白昼在一天天的盼望中变短又变长,就算是又熬过了一个冬天。
可是这些日子大院里显得异常安静,下班之后,每家每户都回屋锁门。再没有倚在门框边聊天的小媳妇,杨树下的象棋摊子也是好久没有支起来了。
厂子里最近有一件大事,刚盖好的职工家属楼要分房子了。
再怎么说这大院好,可遇见了这刚盖好的小楼,哪家内心都不消停。家家都在盼望,这分房的标准能不能轮到自己。
秀丽看着小晴写作业,心里也在默默地盘算。
“小晴啊,你的同学有没有说要搬到家属楼里的啊?”
“我打听了,大家都不知道。班长他爸爸说,第一批房子不够用,得可着国营的职工先来呢。”
国营职工和大集体职工,就像是嫡出和庶出的孩子,存在于那个特定的历史时期。
秀丽还记得当年自己还是待业青年的时候,柱子是哥哥的同学,总来自己家里。他的话很少,却愿意和秀丽唠嗑。大多数时候都是秀丽叽叽喳喳地说,柱子在一边老老实实听着。
灵气的秀丽早就看出了柱子的小心思,故意逗他,“我妈说隔壁张婶给我介绍了对象呢。”
“啊?小丽,小丽,你别去了。”
“为什么啊?我不去相亲,嫁给谁啊?”
他磨蹭了半天,脸憋得通红,只说出了一句,“我是国营的。”
秀丽完全不明白他什么意思。
“柱子哥,你是国营的怎么了,我进不去国营,最多也只能是进大集体,你这是没瞧上我?”
“小丽,”柱子从口袋里掏掏掏,掏出一张小条,“你看,33.5,我的工资条,都给你。”
秀丽在白炽灯晃眼的光下面出神,这女人啊,真好骗,就做了两套绣花被,买了两身新衣服,秀丽梳着大辫子就嫁给了柱子。给他生孩子,给他养老人。
她从小丽成为了柱子媳妇,从柱子媳妇成为了孩子她娘,到现在,成为了柱子的遗孀。
职工大会终于开起来了,厂长在喇叭里解释,“厂子里的福利房分配,我们要考虑的因素很多,阻力很大。不过大家放心,这只是个开始。我们还会继续盖新的福利房的。”
因为柱子因公殉职的缘故,厂子里体恤孤儿寡母,秀丽带着小晴搬进了顶楼的一居室。
院子里第一批分到房子搬走的只有秀丽,邻居之间的语气里也多了几分酸意。
“秀丽啊,好福气,第一批就住上了新楼,真让人羡慕啊。”
爱笑爱说话的秀丽,罕见的,一语不发,转身回屋了。
她抱着那张黑白的照片,忍不住地落泪,“孩子爸,我和小晴要搬进新楼了,再不用劈引柴、凿煤块了。可是,可是我宁可还住在这里,只要你能回来。”
眼泪落在照片的镜框上,一道道泪痕模糊了照片。
门一响,是背书包回来的小晴,“妈,你怎么了?”
“这么早就回来了?妈没事,妈这就给你做饭去。”秀丽从来不在闺女面前哭,她用手抹了抹脸,生火做饭了。
秀丽收拾了几天东西,对于搬新家开始发愁。除了行李衣服还有锅碗瓢盆,这么多东西,自己和小晴要怎么运到七楼上去。
星期天的一早,秀丽就叫醒了小晴,“小晴啊,早点起来,今天我们要搬家。”
“这才几点啊?”
“早点起来吧,小晴,不少东西呢,就靠着咱们娘俩了。”
收拾着东西,外面响起了敲门声。
“秀丽啊,起来了?我们几户都商量好了,今天我们一起,给你和小晴搬家。”是对门的刘婶。
几户人家一起,推着自行车,秀丽忧愁了半个月的东西不到半天,全都搬到了楼上。大家伙还顺便给秀丽收拾了房间。老杨从楼下给秀丽扛来了煤气罐。
“大伙可都别走啊,我给大家做炸酱面。”
秀丽赶紧打发小晴出去买菜,自己动手开始和面。靠着新来的煤气罐,不一会儿,炸酱面就端上了桌。
“秀丽啊,就算是搬走了,以后也要常回大院啊,我们都舍不得你。”说话的是刘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