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

“我们那时候啊，见到领导都赶紧打招呼，领导表扬一句都会脸红，可不像是你们年轻人。哦，对了，你也不算是年轻人了，你都三十了，我三十岁那年……”

“你三十岁那年你闺女我都会打酱油了……”兔子接上老妈的话，转头向爸爸求援，“喂……你的媳妇儿能不能好好管管，每天都是这些话，我都能背下来了。”

兔子的爸爸靠在沙发上，拿着遥控器换台，慢悠悠地说道：“兔子啊，其实呢，你妈说得也有道理。明天你就去新单位报道了，我们小地方的政府机关，和你在北京的工作环境不一样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要更复杂，说话办事都注意，收着点儿你的小脾气。不过你也别有压力，你们单位李局是我的高中同学，我也和他打招呼了，放心吧。”

说着兔子爸爸转向兔子妈妈：“孩儿她妈，老李还说呢，说这批新人来得多，他都好好观察观察，有适合咱们兔子的就给介绍。”

“你们这是组团卖儿卖女，爹，我还以为你是个明白人，没想到也是娶了媳妇忘了娃！”兔子抱怨道。

兔子他爸一乐：“傻孩子，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，不讨好你妈，就连我的鱼都得跟着挨饿。”

兔子妈又开始唠叨：“兔子啊，你认清点现实吧，就你这年纪，在我们这个城市，就算是我们愿意卖，也得有人愿意买吧？现在别人问我，我都说你是二十九，人家还嫌你年纪大呢。”

自从兔子从北京回老家之后，她妈妈在她面前就只有两个话题：一个是下一顿饭想吃什么？另一个就是催婚，无限循环地催婚。

兔子无话可说，只能转身回了自己的卧室。

兔子妈见闺女生气了，不敢再说，气都撒在兔子爹身上，“你一天就知道敷衍我，我告诉你，你再不发动自己认识的所有同学、同事给兔子介绍对象，你就等着我给你的鱼缸里倒洗衣粉吧！”

2

三十岁的兔子上个月辞去了北京的工作，通过政府的引进人才政策，到本市的政府上班。

回家这个决定，兔子的爸妈从兔子还在读本科一直劝到博士毕业。可是兔子学历每高一层，就觉得老家在自己心里又矮了一截，因此兔子爸妈那些诱惑从来没能打动过她。

就在兔子爸妈都死心了的时候，没想到兔子在外受挫，大小姐受不了委屈，乖乖选择回窝了。

接到兔子回家的消息，兔子爸妈就像是接到了圣旨一样，兔子妈妈开始打扫兔子的房间，从里到外；兔子爸爸一天只逛三个地点，早市、超市、菜市场。

可是快到老家这一站的时候，兔子总觉得自己是被迫逃离京城的贬官，开始有点近乡情更怯。

兔子拎着大箱子，看着来火车站接自己的父母，头发开始花白，父亲也没有原来站得那么直了，兔子心中一动，儿时自己心中的英雄如今也老了啊，那一刻就想起了那句古话：“父母在，不远游。”

家是永远的避难所。

原本在原来单位惨遭打击的兔子，在一天N顿饭、饭后一伸手就是一盒切好的水果、除了吃睡什么事都不用自己动手的日子里，渐渐恢复了笑容。

明天就去新单位报道了，看着衣架上母亲给熨好的衣服，听到客厅里父母在小声地嘀咕，兔子心里升起了希望。崭新的衣服，崭新的工作，崭新的生活。

“兔子，加油！”她在梦里对着自己默念。

3

新来的这一批一共是二十三个人，开完会后，都聚在人事科等着分配到的科室过来领人。

二十三个人聚在一起，兔子总觉得像是在人口买卖，自己身上像是插了个草标儿。

她晃悠悠地和别人聊着天，转身的工夫，发现别人都被认领走了，就剩下自己还在干部科和科长干瞪眼。

等了一会儿科长也不耐烦了，他拿起电话，“喂，郑科长，就剩下你的人还没有领走了，忙着写材料？你就算是忙，也得打发别人过来啊？”

又等了二十分钟，兔子不由得在心底哀叹，“我靠，不会吧？这嫁不出去也就算了，怎么在工作上都没有人愿意来认领自己？也太悲催了。”

正胡思乱想，总算是来了个人，这个人像是赶着投胎似的，笔直地杀向干部科。

连一句闲话都没有，兔子就和这个来势汹汹的人上了路。兔子着打量这个人，一个小白脸，长得文文静静、白白嫩嫩，看着比自己还小，肯定是个新人。

因为是第一天上班，兔子特意穿了衬衫裹裙和高跟鞋，这么急冲冲地赶路她可走不了。

她拉住这个人：“喂！我说，你能不能慢点啊？我要累死了。”

小白脸加速过程中突然受阻，人一惊，皱皱眉看了一眼身边的兔子：“好吧。”

兔子心想趁着没见到科长，先探探深浅：“帅哥，我是新来的，能不能和我说说，科长凶不凶啊？”

没想到这哥们儿对新人一点不热情，他干巴巴地答道：“凶！”

“你这人可真是……对待新同事态度好点嘛，给我透漏透漏，我听说科长是个加班狂？”

小白脸认真地看了兔子一眼：“无可奉告。”

初次社交建立失败，兔子没法继续搭话，总算是到了兔子新分配的办公室，小白脸指着沙发给兔子，“你先坐。”然后就视若无物地跑去电脑前继续敲字了。

4

屋子里只有小白脸和兔子敲字的“嗒！嗒！”声，既然他这么不愿意搭理自己，兔子也懒得再和他客气，她大咧咧地往沙发上一坐，掏出手机开始聊天。

别的小伙伴都忙着分办公桌，打扫卫生，和新同事寒暄。兔子翘着二郎腿玩手机，直打哈欠，小白脸对着电脑在敲字，满脸写着苦大仇深。

一直到了十点半，小白脸总算是把材料发了出去，眉头舒展，看了一眼兔子，拿起了电话。

“干部科，你们把新人领回去吧，我这工作她做不了，我们科从来不要女的。”

这句话还没说完，兔子从沙发上一下子站了起来，大吼了一声：“小白脸，你干什么？”

小白脸吓了一跳，他捂住电话：“先等会，等会我再打过去吧，好。”

兔子忍无可忍，“科长不在家，你就这么对待新人？从进门开始一句话都不说，问也不问，就想把我撵走？我好歹也是个985院校的博士毕业，就你刚才写的这个材料，不过是投资项目的评估报告，可是你在风险上并没有如实描写，仅在可预期的好处上却在大肆渲染，你做得这么不专业，凭什么认为你能做出来的活儿我做不了？”

小白脸楞了一下，居然笑了：“你说的没错，但是我们这个报告不叫评估，是规划展望，还不在可行性的层面，难免在行文时会有所侧重。另外，不要叫我‘小白脸’，叫我郑科长！”

“什么？”兔子吓傻了，“你就是科长？”

“怎么了？”

兔子心想：电视剧里的科长不都是秃顶的老头吗？眼前这个小白脸，竟然是自己的顶头上司！天啊，自己刚才还管科长叫“小白脸”，这下死定了。

“那个……郑科长，你多大啊？”

“你多大啊？”郑科长反问兔子。

“我……我三十。”

“哦，那我三十一。”

“那个……科长，你有三十一吗？”

“你还想不想在我的科里待下去？”

“哦，好吧……科长，我夜观天象，掐指一算，就知道你今年三十一了……”

说完这话，兔子战战兢兢地偷瞄了一下科长，他依旧是板着脸，但嘴角上扬了五度左右。嗯，目测安全。

兔子松了一口气。

5

虽然出师不利，但兔子好歹是学霸博士，在外企工作过的人，几个回合下来，郑科长一面对兔子的工作赞不绝口，一面拉着兔子疯狂加班。

兔子原本以为小城市的政府工作，就是一杯茶水、一张报纸，时钟晃到四点半，就算是一天结束了。

可兔子经常是埋头苦干地敲字，抬头一看，时间早过了六点。

兔子在朋友圈里发自己加班的图片：“我可能是进了个假政府。”

郑涵义在下面回复：“你可能只是遇到了个假科长。”

兔子不禁想笑，明明也是个年轻人，可工作的时候非得装的一副老干部的架势，万年不变的严肃脸，真是虚伪。

郑涵义虽然虚伪，但是在他手下加班，倒是为兔子挡住了很多来自兔妈的相亲。

毕竟对于兔妈，生活就是百年大计，相亲为本。

而且兔子再怎么逃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，兔子根本就不是兔妈的对手。

所以诗美打电话问兔子在忙什么的时候，兔子答：“在老老实实去相亲的路上。”

“兔子……我真想不通，你这样的女权主义者竟然会把自己放在相亲市场上。”

“你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吗？没有相过亲的人生是不完整的。”

“哇噻，这话挺有道理啊，哪个婚恋专家说的啊？”

“我妈……”

兔子摘下耳机，推开咖啡馆的门，打量着咖啡馆里的人。周日上午十点，这个时间来咖啡馆的人并不多，毕竟对于很多年轻人，周末都是从中午十二点之后才开始的。

可是兔子扫视了一圈，竟然没有发现目标，咖啡馆里都是一对一对的，根本没有单个的人，就连单个的女生也没有。

难道是记错了地方？

6

兔子正往外掏手机准备给男生打个电话，这个时候靠窗桌子的女士说话了：“你是兔子吧？”

“是……啊……”兔子懵了，一位女士，看着和自己妈年纪差不多，对面坐着一个男孩。

就算是兔子见多识广，这个时候也很诧异，组团相亲的？

“我是王宇的妈妈，这是我儿子王宇，我和他一起来的。”

“啊？阿……阿姨好。”

“你喝点什么，我去点。”王宇的妈妈问。

“那个……拿……拿铁。”兔子结结巴巴。

兔子坐在王宇对面，迅速在脑袋里回忆这个王宇的资料，33岁，电气工程师，本市人。

当时介绍人热情地说：“这孩子好啊，我看着长大的，特别老实，不像现在的男生，都不靠谱。这孩子知根知底，我一看就和你们家兔子有夫妻像，哎呦呦。”

然后兔子的妈妈嘴角都要咧到耳边：“那太好了，让他俩多联系联系，等到结婚了……”

兔子脑袋“嗡！”的一声，剩下的话她并没有听下去。

“孩子，年轻人应该少喝点儿咖啡，对女孩子不好，我给你拿了热牛奶，给……”

王妈妈把三杯热牛奶放在桌子上，兔子的脑袋又是“嗡！”的一声。

剩下的时间里就很简单了，王宇的妈妈问，兔子答，王宇用吸管喝着牛奶，一言不发。

王宇妈妈问：“兔子，你今年三十岁了，是属兔的？”

“是。”

“是什么兔子？”

“啊，什么兔子？那个……兔斯基？”

“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？”

“哦，11月3日。”

7

这时候兔子的电话响了起来：“郑科长啊，着急要材料？我这就回单位，嗯嗯，好，我马上到。”

兔子挂了电话，一脸严肃：“对不起啊，阿姨，我们单位要加班。”

“哦，那你快去吧，别耽误了工作，加完班让王宇过去接你，我今天中午做糖醋排骨。”

“阿姨，我可能一直都得加班，中午怕是没有时间，不好意思阿姨，我先走了。”

“王宇，你去送兔子。”

“不……不用了，我打车就好。”

可王宇妈妈迅速拿起那一袋子菜，右手直接拉住了兔子。兔子觉得自己好像是漫画里被拽住两只耳朵的可怜兔子。

从王宇的车上跳下来，兔子觉得自己总算是被无罪释放了。她立刻掏出手机，“我们不太合适，还是做普通朋友吧，不好意思。”

本以为这事儿就算是结束了，可事实是，并不是只有王宇有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妈，自己的妈，同样不好惹。

“兔子，王宇家房子都已经装修好了，车你也看到了，他工资高，人也老实，以后肯定听你的话。就这条件，刚毕业的小姑娘都一大把，还是因为他妈妈看中你的高学历，这才不在乎你已经三十了，你怎么想的，竟然提出说不合适？我跟你说，你错过了这个，就等着找个离过婚的男人上门去当后妈吧，兔子，你一个三十岁的女博士……”

“妈！我三十岁怎么了？三十岁就得找个妈宝男，以后跟着他一起听他妈指挥，连喝咖啡还是喝牛奶这样的事自己都没有选择的权利么？”

“兔子你这是什么话？他妈妈那也是为你好，而且我听介绍人说，他妈可喜欢你呢，说你有事业心……”

兔子忍无可忍，她知道自己根本不是老妈的对手，她妈有一天在炖鸡汤的时候，从老母鸡身上都说道兔子的年龄上来了，所以她只能摔门离开，以示愤怒。

结果走到楼下，就听见兔子妈叫：“兔子！兔子！”

“啊？”兔子扬起头，看见兔子妈从窗户那伸出个脑袋。

“兔子你约会去吗？是不是上次送你回来的那个小男生，那个男生白白净净，看着还挺帅的。兔子你能不能换条裙子？这件衣服松松垮垮，看着老气……”

兔子被气得无话可说，“我加班！另外，你看到那个小男生是我的科长，你死了心吧！”

8

加班的时候兔子气压很低，工作也做得很慢，觉得妈妈的话还在耳边回荡：“三十岁的女博士，女博士，女博士……”

“兔子，你这个数据敲错了，我看你今天心情不好，要不你回家吧，我来做。”

兔子不想回家，“回家”这两个字对她来说是场浩劫。

可这会儿，好多事情都挤进了脑袋中，刚才拉着自己的王宇妈妈，不停催婚的老妈，还有在帝都时自己的遇人不淑。

在外面时从外人那受的委屈尚可忍受，可家人的话，却像是心头一刀。

我三十岁怎么了？三十岁的女人，但凡有人愿意娶，就应该感激涕零地嫁过去？我三十岁，我的努力、我的优秀，就全都在年龄面前一笔勾销，我怎么也不如二十三、四岁的小姑娘了？如果人生的全部意义就在于嫁人、成家、生娃，那我的个人价值呢？我从前那些奋斗和努力，只是别人的笑料吗？

这个时代怎么了？

这个世界怎么了？

眼前的数据开始模糊了。

兔子的眼泪滴到了键盘上。

兔子哭了，最丢人的是，眼前还有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科长。

郑涵义吓了一跳：“兔子，回家吧，我不该周末找你来加班的。”

兔子哭得更凶了，明知道自己是在丢人，可就是止不住，她一抽一抽的，眼泪鼻涕一把一把。

郑涵义出去抽了根烟，回来一看，兔子还在那里抽泣，眼睛鼻子都通红。

他叹口气：“走！兔子，跟我走。”

兔子难受得要命，不想说话，乖乖跟着科长上车、下车、上楼、进屋。

“这是……什么……地方啊？”

“这是我家，你就坐沙发上哭吧，好好哭。”说完郑涵义拿过来一盒纸巾，然后就把兔子一个人扔在沙发上不管了。

兔子哭了一会儿，心想自己这是怎么了，从来不在乎别人看法的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脆弱了。对了，郑科长干什么去了？

9

厨房的炉灶上架着一只砂锅，正呼呼地冒着热气。

郑涵义系着围裙，在菜板上切着刚出锅的腊肠和腊肉，手起刀落，刀工了得。

“哭完了？”郑涵义看着兔子。

兔子指着郑涵义的HelloKitty围裙，“郑科长，你现在这个造型我有点儿不适应。”

“我本来买的是哆啦A梦的……哎，一言难尽。”郑涵义说得一本正经。

兔子一下子就笑了。

“哎呀大小姐，可算是笑了，你这突然一哭，吓死我了，去洗洗脸吧，一会儿吃饭。”

砂锅里的饭已煮到八分熟，郑涵义把腊肠、腊肉都码到米饭表面，打一只鸡蛋进去，把火调到最小。

然后拿出小碗开始调汁，两勺生抽、两勺蚝油、一勺香油、一勺糖，然后想了想，又放了一勺糖。

熄火，焖了一小会儿，郑涵义打开锅，放入青菜，把搅匀的调味汁洒在饭里，搅匀。

“吃饭了！”

兔子走过来，煲仔饭、泡菜、还有一大碗的菌汤就摆在桌子上。

“好香啊，郑科长，原来你这么厉害。”

“吃吧。”郑涵义把鸡蛋盛给了兔子。

“嗯，太好吃了。”兔子由衷地赞叹，心情也变得好了起来，“科长，你也是个暖男嘛，为什么老是板着脸吓唬人。”

“作为暖男我要提醒你，吃完饭和我去加班。”

10

工作的时间久了，两个工作狂也越来越有默契，话不多，常常一个眼神就能心领神会。

在只有兔子和郑科长两个人的时候，郑科长也不再是人前一贯的高冷，私底下他话也多、笑也多，像是个小孩子。

“你那些高冷都是装出来骗人的，第一天的时候还敢不要我！”兔子说。

“谁知道你工作起来简直能顶上两个男生啊，当时算我错了，好不？”

“哼，周末去你家吃饭，我要吃煲仔饭。”

“你还能不能把我当成领导看了？动不动就提要求！”郑涵义故作委屈地努嘴，兔子忍不住笑了起来。

没事儿的时候斗斗嘴，工作也变得快乐起来。

有一天中午工作餐的时候，与兔子一批来单位的一个小姑娘燕子凑到兔子的身边，“兔子，你最近工作怎么样啊？”

“还行吧，挺忙的，常加班。我上次去你们科室要的表，你什么时候……”

“我下午就给你发。兔子，除了工作，我想问你点儿别的事情。”

“别的事情？”兔子的人生几乎就剩下了工作和相亲，而且对于相亲已经是条件反射地恐惧，真不知道燕子要说什么。

“兔子，你觉得你们郑科长怎么样？”

“郑科长？他呀，一个工作狂，你怎么关心起他来了？”

“兔子，也就你不关心他吧，多少女生都关心他呢，你们郑科长，可是咱们局的钻石王老五啊。”

“啊？他？你没搞错吧？”

“我看你才是工作狂，一点儿八卦新闻都不知道。郑涵义，二十九岁，**大学毕业，是咱们局最年轻的科长，青年才俊，他写的材料在市里都很有名气。又年轻、又有能力，最最重要的是，他是个单身。”

“啊？你说他二十九？他竟然比我还小？你们疯了吧，他脑袋里除了工作就是加班，怎么会有女孩子喜欢他这种人？”